世界意识与家国情怀的融通 | 社会科学报 焦点快报

2023-04-24 15:28:50 来源:社会科学报

世界意识与家国情怀的融通 | 社会科学报

随笔


(资料图)

到中山大学开会,做学术讲座倒在其次,更向往的是看看陈寅恪先生的故居。一座小楼,一尊塑像,先生拄杖而坐,目光似遥望远方,沉思何处?作为中国现代学术之代表人物,陈寅恪之求学世界而又回归本土,乃是具有文明史意义的侨易事件,这不仅是中国学术之一大事因缘,而且不妨理解为世界学术之中国绢帛的精彩书写。陈寅恪最具创格的文化形象,既具有中国学术史意义,又具有世界学术史价值,堪称典范。此处我仅引用若干名句略做阐发。

原文 :《世界意识与家国情怀的融通》

作者 |同济大学 叶隽

图片 |网络

“融外明本”

“天竺为体,华夏为用”。此语虽极为简洁,但包含着非常重大的判断,对东方文化的归属认同感在其中。中国大度包容,还要注重对印度文化的汲取,努力成为东方文化的核心承载者。这从历史也可看出,无论是汉唐文化的气象万千,还是宋明理学的卓然自立,无不从印度文化(主要是佛教)中获取无量资源、开启无数法门。而且这一判断,还应当延展下去,即中国的知识精英应自觉接续此传统,尤其是近代以来对印度文化的重新认知,应作为一个重要的学术资源纳入我们的视域之中。我们只有内在于东方,才能够更好地增加自身的文化底蕴和知识资源,才能成就与强势西学相峙的基本二元结构。这当然也应包括对闪系文化的高度重视,对日本文化(尤其是近代积极吸纳西学之后的日本)的深度认知,乃至对非洲、拉美文化的细度探索。作为纯粹学人的陈寅恪,在现代学术传统的意义上开辟出梵学的华夏一脉,实有文化上的深意在。

“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,有所创获者,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,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。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,乃道教之真精神,新儒家之旧途径,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。”这是关于思想创生的规律性论说,其言虽未免仍立足于中国经验,但其理则可推至普泛,若将其与学衡派“昌明国故,融化新知”之宗旨相印证,则可进一步归纳为“融外明本,创思立体”,华夏民族文化复兴之关键或正在此。道教(或更可引为道家一脉)之延绵不息、居侧稳中,新儒家更是温故纳新、偏师为主,确实有“典范在夙兮”的意味。这同时也是任何一个伟大民族凤凰涅槃、越起超胜的不二法门。既要有创获,又要成系统,这才是一个伟大民族全盛时代的“文化气象”。这与“天竺为体”也不矛盾,要知道天竺、华夏都是相对较虚的概念,主要是指向文化层面,而非具体的民族国家。而且更为重要的是,即便是文化系统,其承载者并非就一定是本民族中人,“世界”的意义或许正在于此,正是在不断的侨动、变化、发展、创生中型构其演进过程,而此中异质文化的持续接触、碰撞、博弈、新构则是永恒主题。这对任何一个民族文化体都是适用的。

“终必复振”

“华夏民族之文化,历数千载之演进,造极于两宋之世。后渐衰微,终必复振。”这其中有一个基本的标准,即以两宋为华夏文化之巅峰,这主要是基于文化创造成就的判断,与历来的政治史功业话语不同,更不是什么“成王败寇”的胜利者书写模式。可见陈寅恪作为现代学人的大气磅礴和不囿俗见。按照传统政治史眼光,宋代既无汉唐之盛世俗名,亦无元代之开疆大功,有的更多是悲惨屈辱的“和议史”与“抗战史”。可从另一方面来看,我们深受激励的那些雄浑悲壮的民族史诗,我们的民族认同、文化记忆,也多与这个朝代相关。即便身死国灭,但中国人的精气神是始终昂扬不灭的,是阳刚向上、百折不屈的,因为士大夫的脊梁是硬的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宋代帝王值得相对肯定,虽然“杯酒释兵权”削弱了国防,但作为开国君主,赵匡胤立碑要求“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”,甚至盟誓“子孙有渝此誓者,天必殛之”。在君权九鼎的时代,能有这样的意识和作为,表现出权力拥有者的宏大气象,为国家保存了最重要的“士人气节”,其惠益于华夏民族之文化血脉深焉重焉!所以,宋代虽历尽艰难危机,但英雄豪杰代不绝人。而政治上的弱势与“重文轻武”的策略,或许恰恰为文化的鼎盛提供了可能和条件,宋代的文学、学术、思想都呈现极大繁荣,在思想上,从二程、张载到朱熹、陈亮,那是何等的星光灿烂的时代!

其中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创立,更是思想史上的一大事因缘,其涉及到更深刻的异文化交融问题。理学基本上可以认为是儒释道三家交融的产物。陈寅恪对这段新儒家兴起的历史,有很深刻的认知,他认为:“佛教于性理之学Metaphysics,独有深造,足救中国之缺失,而为常人所欢迎。惟其中之规律,多不合于中国之风俗习惯,如祭祖、娶妻等。故昌黎等攻辟之。然辟之而另无以济其乏,则终难遏之。于是佛教大盛。”这段论述,视野开阔,对于中外关系史(甚至全球史的意识)的背景和语境,有清晰的认知,尤其是对异文化关系的相互作用,具有世界文明史的框架理念。将中印互动、文化迁移、佛教移易放置在一个更高层面来定位,对知识精英的个体载像功用也就有了更深刻的认识:“宋儒若程若朱,皆深通佛教者。既喜其义理之高明详尽,足以救中国之缺失,而又忧其用夷变夏也。乃求得两全之法,避其名而居其实,取其珠而还其椟。才佛理之精粹,以之注解四书五经,名为阐明古学,实则吸引异教,声言尊孔辟佛,实则佛之义理,已浸渍濡染,与儒教之宗传,合而为一。”此处“取珠还椟”的概念提炼非常重要,至少对前贤之苦心孤诣可谓有“遥体人情,悬想事势,设身局中,潜心腔内,忖之度之”的用心共鸣,这份认知水准令人刮目相看。

这里饶有意味的还有一个判断,即“后渐衰微,终必复振”。前者是描述历史行进的过程,尽管到包括陈氏自身生存其中的时代为止(甚至其后相当一段时间内),都是衰落期,其未来还是必然复兴,所以华夏文化之复兴当在预期之中。个体生命不得不承担文化赓续的重大职责,同时也要求超越相对狭窄的国族范围而具有更为阔大的文明史意义,既为天地立心,亦为人类立命,更为学术寻独立与自由,确立精神与思想的风骨。这是王国维、陈寅恪所不得不面对的世界大势,也是“清民转型”既出自华夏传统又大不同于“商周变革”乃至“唐宋变革”的大关节所在。

“大道会通”

陈寅恪在有了东方、世界意识之后再返观华夏,则又可得不同之视角。陈寅恪那代人所面对的,不仅有本土文化的式微大难,即既有李鸿章主要从政治与经济层面的关于“数千年未有之变局”的认知,又含陈氏在文化与精神意义上的“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”的自省;而且有他们这些现代知识精英无法推辞的作为世界公民的责任。这是陈寅恪之所以返观历史、立体东方、融通世界的基本语境。

陈寅恪应当是初步存有了世界学术的意识,诚如他所批评其时中国学界:“国人治学,罕具通识。”这是一个相当高的标准,这里的“通”,固然是要“通古今”,也是要“通中外”,更是要“通文理”,而仅有这些还不够,还必须“大道会通”,即认知人类社会运作的基本规律,认知学术发展的基本规律,认知天道运行的基本规律,因此他深刻意识到:“盖今世治学以世界为范围,重在知彼,绝非闭户造车之比。”除了在地理意义上的世界范围意识之外,恐怕也还指向更为深刻的融通性意涵,即突破狭隘的割裂思维,避免“坐井观天”,这不仅符合现代知识发展之大势,而且超越了既有的学科分治的现代大学之藩篱。

陈寅恪的意义,或正在于其风骨独标,慨然自立,绝不为世俗之风所动摇。这三句话言简意赅,将所表现的世界胸怀、家国情怀的融于无间,确有重大贡献。因为他不仅客观地审视了世界大势,安放了中国位置(也就是家国情怀);提供了求知与运思的方法;而且更明确地回顾历史,明确典范,其实也就是为同时代人确立了坐标和使命。“天竺为体,华夏为用”之通观大局、谦逊有度;“融外明本,创思立体”之气象恢弘、求知有方;“造极宋世,复振于时”之选择典范、融入自我,均不啻示来者以轨辙矣,端在后来人能否体会,勇于、敢于并善于站在巨人之肩上。

文章为社会科学报“思想工坊”融媒体原创出品,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850期第8版,未经允许禁止转载,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,不代表本报立场。

本期责编:王立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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